傅国涌:一草一木皆教育
以下文章来源于埃尔特订阅号 ,作者傅国涌
以一部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而闻名的学者夏志清,回忆过他在苏州念小学的时光,虽是一所教会学校,却十分简陋,整个学堂不过是一幢较大的二楼住宅房子,操场只是一个院子,点缀了几枝夹竹桃,是全校唯一的天然绿色,此外更无草地。相距半个世纪之后,他想起母校桃坞中学附小时,念念不忘的竟是那几枝夹竹桃,于我心有戚戚焉。
每次想起我在故乡山村念小学的光景,我记得的也只是校门口的一株高大的木樨花,每当秋天花开,一树的灿烂,一院的花香,年复一年,那株木樨花几乎已成了我小学时代唯一的记忆。我们的校舍本来是一个庙宇改建的,什么绿色的植物也没有,这株木樨花树可能在有学校之前即已在那里。前些年回去,我还专门去找过那树,村人告诉我,早就被砍了。
小学自然也成了废墟,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,但我心中那株让我少年时每个秋天弥满香气的木樨花从没有消失过,而且这一感受随着岁月的加增而不断加深。对于一个学校来说,在一个学子的心目中,许多时候,或者对有的人来说,一草一木的影响甚至比知识点、课堂、作业、考题还要大,草木无声,却与人在日复一日的晤对中发生心灵的连接。
一个以涵育生命为目标的校园,不能只有冷冰冰的建筑物,而没有树、没有花、没有草。昨天晚上看到“杂交水稻之父”袁隆平的口述,他抗战后期就读于重庆博学中学上学,这是从汉口迁来的一所教会中学,为英国基督教伦敦会所办,校址在重庆郊区一个叫南岸黄角垭背风铺的地方,虽然校舍简陋,除了一栋半砖瓦半黄泥的学生宿舍,其余都是竹片黄泥房,却有一片风景美丽的山林,四季都是鸟语花香。七十多年过去了,停留在老人记忆深处的就是这些与教育看似无关的山林花鸟,那才是经得起岁月的淘洗的。
1903年,青年王国维在上海《教育世界》上发表《论教育之宗旨》一文,认为教育就是要使人成为完全之人物,也就是身体之能力和精神之能力调和而发达的人,他把教育分为体育和心育,心育又包含三部分,智育、德育(即意育)和美育(即情育)。中国的新式教育尚在学步之际,他就特别将美育提出来,这比蔡元培早了许多年,不久他又专门发表过一篇《孔子之美育主义》,说孔子教人始于美育,终于美育,于诗乐外,尤使人注重天然之美,所以,习礼于树下,言志于农山,游于舞雩,叹于川上,都不是无缘无故的,他肯定曾点的那一句“吾与点也”,正是点说出了他心中所求的美的境界:
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
我理解,王国维所说的美育也不是一门学科,不是要通过修习一门美育课来达到美育之目的,而是在日积月累中,在整个教育展开的过程中不断地认识美、理解美、享受美,在美中陶冶情感、品性,在美中成为完全之人。
美育既可以浸透在体育当中,也贯穿在整个“心育”当中,无论智育还是德育,求真求善都是美的,都是美育的一部分。“心育”,这个词今天我们已经很陌生,空心化教育泛滥,技术性当道的时代,“心”在哪里?
已经很少有人追问,世人关心的往往是心外的事物,心被看作虚、不务实、不实用,指向心的美育必然不被看重。不少学校可以有钢筋水泥建造的气派大楼,有各种过硬的硬件设施,就是不太看重花草树木,或者认为这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,殊不知在孩子的心中,那些春天会绽放的桃、李,秋天会结果的柚子,会掉落梧桐子的梧桐树……当时也许没有特别的体会,但在长久的岁月更替之后他们就会忆起,那几枝夹竹桃岂不是安慰过夏志清的少年时代吗?
一草一木总关情,一草一木皆春秋,每个人在校园里度过的那些时光,在与书本晤对之外,实在需要与自然、与草木有更多晤对的机会,一片鸟语花香的山林,几枝小小的夹竹桃,一株木樨花,都可以在不经意间滋润心灵,成为是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可以说是美育,又超越了美育。
人类的教育究竟要造就什么样的人?在一个文明社会本来应该是很清晰的,就是要造就一代代独立、自由、包容、开放、诚实、谦卑的人,具备这些品格的人当然有一颗饱满的美的心灵。通过教育,一个人是否可以成为牛顿、爱因斯坦、莎士比亚、歌德这样超凡的人? 当然可以,但这不是教育所能完成的,这当中有天赋、机会、时代、制度环境等很多因素,有巨大的偶然性,任何一个偶然的因素,结果就可能完全不同,这不是教育所能把握的。教育,应该把握的是让每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成为具有上述品格的平凡人,自食其力,利己益人,造福社会,在平凡的人生中照样能活出美好的心灵。
老实说,普及教育归根结蒂就是要造就这样的“人中人”,而不是“人上人”,天才的横空出世不是教育所要担负,尤其不是普及教育担得起的责任。人中人,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期待,一个社会绝大部分的人其实都不可能是超人,成为人中人,是长期发展出的文明社会,要通过教育完成的基本使命。
如果说这个世界不断地在变化,充满了不确定因素,教育是要提供确定性的,也就是是通过良好的健康的教育,造就出能应对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的“人中人”,他们身上有确定性,清楚自己是什么人,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既不妄自菲薄,也不妄自尊大,只凭着人类对真善美的理解去判断世界万事,而不是以功利的眼光注目眼前的一切,完全沦为物质主义、机会主义、利己主义的囚徒,或者被可笑的民粹主义和虚假的民族主义鼓噪所诱惑,失去了正常的健全的个人主义。
我说的是一种理想化的真教育,与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。这个时代,当千千万万的人还怀抱着让自己的孩子成为“人上人”的梦想时,理想化的真教育自然无从谈起,这不仅是体制性的限制,还有整个社会基本认知水平的限制。
不过,即使在这样的限制中,多种花草,多栽树木,还是一件大有意义的事,尤其在校园当中。
朱光潜说,求知、想好、爱美是人类的天性,教育的功用就是顺应人类的这些天性,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的发展,以达到完美的生活。
朱光潜
他称美育为美感教育,认为美育是德育的基础,美善不仅不冲突,而且和谐一致。美的观念,美的心灵,需要更多接触美的事物。一个满眼都是花草树木的校园,无疑会促成这样的心灵。在知识之外,草木也该成为教育的内容,而且不是可有可无的部分。
2017年3月14日
延伸阅读
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
作 者:夏志清
译者: 刘绍铭
出版社:浙江人民出版社
出版年: 2016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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克里希那穆提:教育的意义是让人永远做自己
卢安克:不要“让人的心死去”的教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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